今年歷經兩個城市、三份工作、兩個學籍。寫作上從社群隱退轉戰專欄電子報；生活上抄過心經、努力運動 168，再報復性耍廢。改變說起來洋洋灑灑，實則是問題終於露出馬腳、選擇拖了兩年才兌現。疫後手腳自由，卻也打滾滿身泥濘。
台北、倫敦、台北，繞了地球半圈又回到這裡，多數人沒發現我暫離又閃回。脫口罩、過寒假，我們其實才隔一下子沒看到彼此的臉，見了面總是很急又害臊地問你那邊怎麼樣。我想不出什麼好答案，很多事情發生的太快太大，咻一下膨脹又爆炸像沒有過一樣，眼睛卻花花綠綠很多殘影，被問起不知從何答。可能是自知還沒消化完、或者寧可小事化無。在這個年份、這個年紀大概很多人都這樣。
2022 的開頭，我在收疫情搞出的工作爛攤、邊投邊等研究所；2022 的結尾，我回台北三週放寒假準備論文開題，擱在倫敦的人生副本才結束試用版，痛苦一下就忘記、打開相簿都是蜜月期。雖然腦還沒長好，但是時候交期末作業。回來見台北的親友長輩們，最常被問「印象最深的事情」以及「目前遇到的困難」，連同我一直在思考的「感到活著的瞬間」，想到三個可以作為年度回顧的倫敦故事，無處說嘴就放在這裡。
走路：反正怎樣都會到家。
英國人大概是老天派來調教我的冤家。先是等了 UCL 入學許可 175 天，再等入境簽證直到上機前三小時。好不容易奔逃出境，在伊斯坦堡機場拔出台灣 SIM 卡時，還天真以為人生的煩惱會跟著 +886 ，結果落地隔天就撞上女王葬禮、舉國休息，超市貨架掃空、交通停擺。我和室友芊在家煮咖哩看轉播。女王棺木緩緩往東的同時，我看著西敏寺裡的達官顯貴好整以暇，察覺接下來的人生等待是常態：等地鐵、等公車、等回信，英國人做事慢的有態度，而且時常中途罷手逼我下車。
在路上我時常想，啊，回不了家、沒未來、要死了，恐慌腦迴路總是這樣運作。從小被窗明几淨的台北捷運寵壞，到英國沒訊號網路的地鐵裡，腦袋保險絲燒斷才學會轉念：迷路大不了折返就好，浪費時間比原地放棄好一點。
地鐵公車不開，還有雙腳萬能。我是在地鐵大罷工那天開始學會走路回家的。那天正值換季，路上變得很冷又黑，市區的主線地鐵卻約好了一起不開。我剛得流感急需冬衣，所以出門去趟西邊的 Primark，想說完事就搭公車回家，結果市中心的馬路既施工又塞車，等了一小時也上不了車。走到沿線第三站再站半小時，我盯著地圖上直直往東的大路，決定抱著走到哪等到哪的心態上路。
英國人果然沒讓我失望，走了一小時公車沒來，但我也到家了。走路沒我想的難，又是目前人生中唯一不必等的事情。此後倘若天氣許可，我上下學都用走的，省車馬費拿維生素 D，還可以路過超市買雞蛋。反正用走的飛的爬的，怎樣都會到家。雖然依舊看不懂地圖常走冤枉路，但就這樣我克服了通勤恐慌。
護手：每件事都是自己選的。
今年修正了一些事情，但手很癢的問題還沒解決。九月興高采烈逃家時，我一啟程就血祭英倫歷險記：吃飛機餐被鋁箔紙割到無名指。說起來很白癡，但黑暗中所有感官都會被放大，那隻手指就這樣一路從台北流血到英國，隨著搬行李、打掃、洗頭不斷迸開，使我無法放手用全力。直到過了一週指腹癒合脫皮，事情才終於順手自在。
手指裂開只是開場，這雙手持續陪我日曬雨淋，接住各種日常失敗：洗浴室忘記帶手套、切洋蔥沒握好菜刀；接過血淚屎水、摸過貓屁股和琥珀。傷會很快合起來，但掌紋會記住一切，天氣乾忘記護手就會浮出來。
前陣子十一月我重感冒，心情很差，好幾天除了去樓下 Tesco 都沒出門。記得有天在家煮飯切蔥蒜，因為手上脫皮還沒好，切一切指尖突然辣起來，無名指上的割傷還滲血。那刻我看著菜刀、手指、生洋蔥，一個人大笑爆哭起來，這場面裡每個元素都是自己的調度，費盡心思怎麼還嫌難看？
可是這事也不是一次兩次。今年我一直在接生各種事，忘記手裡有什麼，結果走一走東西就掉滿地。例如今年的三到五月，大學的最後一學期：那時我在微軟的檔期間隙有點碰壁，於是開始偷偷兼差接外媒的翻譯工作、去基金會打雜實習（感謝疫情讓我混合實境。）照理這些班都會錯開、也不影響學分，但還是被我碰上這麼一個上午，得同時做三份工。翻譯做圖查新聞，都不是多難的工作，可是頂上三把火令人心焦忙亂。雖然那天工作沒耍雷，但照理說不可以這樣。當下我其實有過了悟：我屬於取巧貪快一心多用，卻受不了事事只能做到六分的那種人。到頭每次都是死去活來、在搞砸邊緣交差，結案就斷片，把經驗和教訓忘得一乾二凈，下個月再來一遍。
在台北還可以拿人情世故脫罪，去英國身體耐受度就變得低。因為沒在社交也沒工作，我的手逮到機會自己爆開，終於在此時得到關注。後來我終於出門，去波蘭買護手霜（對，因為價格含機票才一條 Aesop。）
手要陪伴我們一輩子，而且大腦跟身體也長在手上，所以要護手（？）搓手的時候想起，人家說擔心的事情九成都不會發生。我想補充真的有發生的那些改變大多也會沒下文，故事可以走到最後的可能就是那 0.001。不過我相信生命真正重要的問題，確實要有擔心有發生才會有解決。
採集：能量何時何地都守恆（熱量另計。）
好的壞的事情都讓我感到活著。今年有些極端體驗，例如發現巧克力可以入菜、或者一個人活著穿越 Oświęcim 毒氣室。在人生百歲的數位世界，我不相信人一定要出走才能看遠。但是老天賦予天生的採集力，我得要走看才能消化產出。
想到今年採集到的能量，都是吃過的食物和聽過的音樂。道道都經典，英國台北毋分優劣。不過聖誕節回台北前，我不小心用十鎊買到 SOHO 一張新落成的爵士吧演出，演的是 Ego Ella May：她的 “Girls Don’t Always Sing About Boys” 歌詞太讚，是我上半年等放榜時，生存焦慮必備的定心丸。
那晚前面我在寫作業，開演前才空手搭地鐵去，結果被坐到可以幫鼓手翻譜的第一排邊緣人座位。我毫無防備地看 Ego Ella May 從專輯封面上走進半徑五公尺，唱了今年我第一首 <Christmas Song>，時間突然很有年末的感覺。
聽完回家走去地鐵站的路上，為了順路取暖，走進全世界我第一間自己愛上的書店 Charing Cross Foyles，發現正在開聖誕派對。六層樓打通的空間，同時舉辦著詩歌朗誦、作者簽書、手偶講故事、爵士演奏，書店入口還在書架間，擺了好多桌免費的蛋酒、熱紅酒和約克夏布丁。我從沒看過這樣的派對，偷拿一杯酒水，在各層樓四處遊蕩。這裡的人都長手長腳、雅痞穿著，嘴吐哲學抱著成堆精裝書，好像格列佛裡的拉普達人。
走到這我如夢似幻，魯尼在小說裡寫的那種充斥香氣與燭光的文學沙龍，原來真的存在，卻又與我無關。書也買不起、蛋酒也喝完，我開始幻想這場派對如果有台北版，可能是牯嶺街市集擺鹹酥雞和台啤補給站，在小劇場架布袋戲說書、找小說家來短講，再用南北管配樂。嗯，這麼一想倫敦也沒大不了，其實台北早就有好多好酷的派對，而且我也屬於場景中。
沈浸在別人的語言裡很新鮮安全，可是自己的故事要用自己的話說。我感謝英倫的奶水為我開眼界，不過採集到酷能量到處都守恆，可以外帶分享。只要飯有吃飽、耳聽八方，很酷的事情在哪都能做。
台北跟倫敦的酷兩相學不來，倫敦是我最喜歡，台北則是地盤。現在我兩邊都可以回去，但也要當心鴕鳥病，要接地氣的前提是腳踏實地。
明年是我的本命年，繞行宇宙第二圈。若說人生遊戲可打八回合，練習賽扣打也用完了。接下來的選擇會一個接一個描出自己的形狀。明年具體的目標是寫完論文、寫完書、找到工作，抽象的課題是靈活自在、專心不貪多，才能保持敏銳、不到哪都在抱歉。我得先學習熱愛手裡的每一件事情，才能一點一步地，走路去採集、護手收心，當個有底氣的台北酷小孩。
每年都因為愛我以及我愛的人，順利經過許多事。飛回倫敦前夕，年末的點播 Robot Swing <Love You Here & Now> 。台北台北，我無論到哪都愛你。
